指尖林语
神的自留地
指尖专业号 | 2013-4-25
 

神的自留地

 

/指尖

 

 

 

隐秘的靠近

 

  这是一种隐密的、神秘的,甚至是缜密的靠近,这种靠近,与其说是在靠近一个地理位置,莫若说是在靠近灵魂的底里,靠近生命的极处。或许是因为我从那片黄土地上孕育而生,而使这种靠近的感觉更加清晰,更加急迫,更加亲切。但因是单方面的,并无可感应的实物,而使这种靠近又多了一层淡淡的悲凉味道。世界上,很少有一种感情可以维持到生命的尽头,但,对于故乡,或说山村,又或说生命的发源地,遗忘将被打入另册,于这些与你息息相关又毫无关联的物事面前,你会感觉到生命的踏实和渐生出来的对生活的无比热爱。

  久违的靠近的感觉中,沉默并不能将跃入眼帘的景物彻底容纳。没有使我忽略的,所有的都将被我忽略。没有被我牢记的,但它们却无法再从我的心海里澄出去。这是一种世上最亲密的靠近,像重逢,也像邂逅。如此复杂的情绪使我在路途中越来越感到自己的轻飘。人的生命从来就是一种轻描淡写的东西,它不足以让自然和生物去牢记和怀念。只有人本身惦念着自身轻渺的价值,用书写或者传诵的方式滔滔不绝地纠缠历史的记忆。

  在一方井里,我窥见了水的踪迹。这是一条无法抹杀也无法断裂的痕迹,它凸出来的暗色,给你一种稳定恒长结实的感觉。几千年如此地画着一条简单线条的甘冽的井水,从不高一寸,也不矮一分。这是一个叫做神泉的村里人世世代代的给养。就是这一方井水,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村里人。生死幻灭,是人和牲畜的事,是山和树的事,好像跟这汪水,毫不相干。一层又一层的岩石上,遇见零散的挑水人。其实,已经有自来水引入了灶头,只是,吃惯了古井水的人们,依旧喜欢烧一壶泉水,泡一杯浓茶,就着酽酽的岁月喝将下去,光阴中的酸甜苦辣,生命里的悲欢离合,也就在这甜丝丝的井水中泡化开来,袅袅地散作云烟。这样的日子,何尝不是神仙过的?弯曲的,陡峭的,逼仄的,依旧保持着年月痕迹的村路两侧,是高大的瓦房。而在古树下闲散的人们的笑脸,却如远古般纯净,不含任何欲望的杂质。这方井,正在被冠冕堂皇地敬奉成神。对于村人来说,它的存在于他们是一种莫大的荣幸,他们不能为它做更多的事情,作为报答,只有供奉成仙,膜拜它,尊重它,信任它,才能表达无比的感激和信任。

  想起幼小年月里的一些事件(那些生病的日子,是祖母以虔诚之心向神仙求来的我的平安健康),觉得面前这个村庄在一瞬间变的无比熟悉而友好。用手抚摸过古槐纵裂的树干,感觉到它的凉气一点点地驱散着我深刻的虚热,它的安顿一点点地吸纳着我流浪的气质。对于树来说,我还是比较熟悉它们的,可是,这种熟悉却是肤浅的,表层的,我远没有这个村庄里的任何一个人,更熟悉每棵树的纹理和习性。他们熟悉热爱依赖他们山上的泉水,也熟悉热爱依赖他们庄里的古树。女人们正坐在树下精心地用彩线描绘鞋垫上的传说,而男人们唇间的烟雾里,不知不觉地正上演着一则则美丽的现世故事,他们浑不觉。只有我知道他们的幸福是一种最朴实无华的,毫不遮挡的幸福,这幸福,某种程度上,来自井水和古槐,来自一种命定的、遗传的信仰。

  没有信仰的人生是荒芜的。于我们这些远离村庄的人来说,信仰也越来越成为遥远的幻象。对于神仙,因为总是无法确定和信赖它的存在,而使它逐渐淡出了生活的视线,远离了存在的人,成为漂移的实体,存在,又游离着,像,无根的植物。而我们也终将与它同,漂移着,游离着,存在,而无法安定。生活本身不该是这个样子,是我们的脚步和错觉把我们带到了另一条远离的路上。如此,我们无法复返,无法回头,只能观望着旁人的幸福,渴望村庄、渴望井水、渴望古树。我甚至羡慕那些墙跟的草,院子里的花,路上的石子,卧在路上的犬,走过来的鸡……

  夕阳落下的地方,就在山的眉上,倒过来看的话,就是一只亮眼。这只眼,在我将要离去的时刻里把我通体照亮了。那是一种怎样的注视呢,它把整个人的筋络骨肉都穿透了,在它面前,没有任何一点秘密可言,山峰、河床、泉水、村庄、还有我,透明而纯粹,孤立而同一。我看见许多年前自己的那个样子,笑是无城府的,思,是无邪的。我靠近的旅程,因为这样的注视,和注视之中的幻象而有了不平凡的意义。

  或许即该如此,这夕阳不过在行进着一如既往的规程,它的包容是阔大的,万生都是它怀里的温暖,只是我从没有看见过或者说在忙碌之中遗忘了这样辉煌的夕阳。那么,我不是万生之一吗?怎么只有在这个村庄里,在这些古老的物种和传承面前,我才可能完成渴望中的靠近,成为它们中真正的一员,妥然地接受着夕阳最后的亲睐?

  此刻,突然发觉,我靠近的姿势是如此熨贴,如此优美,像一只鸟,贴在了树的心上,也像一片云,落在了山的脊背上。而我的转身,又让这样的靠近有了更深沉的韵味。

   

山谷里的精灵

 

 

  除了赤裸的、陡峭的、苍茫的山体,在公路两侧,看不到另外点缀的颜色。绿色,也是一种荒芜的颜色。它在夏天里,到达极至,臃塞了生命的缝隙,把大地上所有的颜色都遮蔽,都驱散。想起一句诗:不要更多,只要一点点。恰到好处,便是一点点予人的感觉。可是,不论是生物界还是人类,贪婪都是本性,我们都不懂得节制,不懂得,美,本是恰好的一点点。所以在目不暇接的绿色面前,疲惫毫不迟疑席卷而来,让我们的行程陷入困顿。这是一种身体的困顿,但它却来自于自然的蛮横和霸道。并没有更多的车辆,荒凉的乡野,寂寞成为独有的特性。而有限的车厢里,我们都成为寂寞的独立体,没有谁的寂寞可得到应和,也没有谁的寂寞可以跟谁相近,这一瞬间,无数种寂寞在空气中飘荡,它们之间不碰撞,也不接纳,它们都在各自的寂寞中寂寞。旅途中的寂寞也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气质,它让人的思想在有限的时间里飞离了事物的表层,成为空洞而无法捕捉的幻想。短暂的时间里,谁都可能成为庄子,大鱼的脊背,大鸟的翅膀,多少逍遥都在无边无际的梦想中游历。只是,这样的时光,在红尘万丈的现世面前,在我们风尘仆仆的神情面前,多少显得滑稽起来。

  我不知道这样的行程会有多长多久,只清楚行程的结束之地,应该是一个村庄。但茫茫路程,并没有任何一个村庄迎面而来,或者擦肩而去,我们无法停顿,便老也觉得渺茫的心思在大鱼和大鸟的翅膀跳跃。路途到底会有多遥远呢?人的生命都是有限定的,这样有限定的人生,去走一回无限定的旅程,对我,多少有些艰难,不止肉体上的,精神上我也同样无法胜任。但此刻,希望尚未泯灭,也不可能泯灭,我们的奔赴因为有一个可能的目的而延长了希望的路线。

  截断行程的,不是任何一个村庄,这多少有点沮丧。搁浅下来的形程也松沓沓地散着,成为另外的理由和借口。

  我坐在宽敞无人的公路中央,坐在开始凉下来的柏油路上。可笑的是,即便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上一万年,都不会使人的尊严得以发挥,在周围的环境中,我渺小如蚁,我们的汽车,也渺小如蚁。自然是博大的,它既容纳青春,也容纳苍老,既使美好延续,也放纵丑恶的存在。在自然面前,人类就像耍把戏的艺人,尊严荡然无存,只有生存的技能。

  这样的思绪纷扰着我,使我在一个陌生之地陷入了自己的樊篱,无人救赎。一阵歌声打断了我纠缠无聊的思绪,竟然发现,在遥远���公路尽头,出现了一群人。我无法看清楚他们的样子,但他们的声音在群山四处同时响起来,好象是谁突然派他们出现,没有任何前奏,就在我的耳边,我的眼界,我的身体旁边,清晰无误地凸显出来。一瞬间,纯净而稚嫩的声音,将几座苍茫的群山都点亮了,夕阳中火红的群山,像一束束火把,在天地间多姿起来。声音越来越近,他们的面貌也越来越清晰,我拿起照相机,悄悄地拍下他们的身姿。这是一群小学生,六一刚过,他们还穿着崭新的花衣裳,男孩子的球鞋上,商标还没有被黄土淹没。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。也就是刚才,我已经对满眼陡峭的青山开始盲目,也对此次的目的开始失望。而此刻,我知道,要去的村庄,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。就像他们一样,会突然地点亮我的情思。很长时间,他们还在回头观望我们,而我的眼睛,一直沿着他们的路线前行,他们钻入了山与山中间,瞬忽又不见了踪迹。使我对他们的出现又产生了怀疑。我们从来都不信任自己的眼睛。这是人在经历中最错误的直觉。

  群山都是相连的,它们之间仅有一条羊肠小道,根本无法容纳一辆车的躯体,而山路上的草丛、石子、树木、坑洼,都在阻挡着我们的行程。但这样的阻挡是虚弱的,因为路上已经有了清晰的绵延的车轮滚压而过的痕迹。

  遇见一群羊,雪白而机密,它们占据了一整条坡,使山看起来矮而宽,它们缓慢地移动着,像一片白云,在柔软的风里,移向东,又移向西。时光在这样的移动中开始停顿。或许山里的时间,就是这样懒散而缓慢。而山谷里生存的居民,也在这样缓慢的时光中度日。会不会,因为这种闲散的缓慢,而使生命可延续的更长久一些呢?或许会吧。在某个村庄里,曾遇见百岁老人,他一辈子都未走出过村庄半步,他像一棵树那样在村庄的泥土里扎着根,虬劲着,苍老着。生命在村庄里是长久而结实的。这也使我对村庄越来越生依恋之意。

  牛在草丛里无声无息,你仔细观望,才可发觉它专心吃草的样子多幸福,它平静地抬起大眼睛扫过我们的风尘。一只鸟在一头牛的背上停下来,小眼睛也扫过我们的风尘,然后,飞到茂密的树枝上。它们对于我们的到来,并不惊慌,依旧在做自己的事。安顿的生活,便是这个样子,不诧异,不惊扰,不犹疑。

  蜻蜓,蝴蝶,都在无名的花枝间翩迁。所有这些存在的生灵都在提醒我们正在靠近一座村庄的事实,但是,我们没有看见任何一座村庄的影子,没有发现除我们之外的任何一个人。村庄,在逐渐现出的许多条小路尽头,我怀疑,走上任何一条里,都可以得遇一个村庄,得遇我所要寻访和觅见的结果。只是,我们的脚力和心智是有限的,无法同时踏上通往所有村庄的道路,也无法使所有的愿望得以实现。

  天圣阁,是一个村庄的名字,让人想到神仙。神仙喜欢高处。高处的寒意只有神仙能够化解。而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,是不是也若神仙那样自在而安意呢?村庄里满是牛粪、马尿、青草和鸡屎的味道,我们走过的每一步,都踏着成堆的干了的牛粪。即便如此,我们的鼻息里并没有不适的感觉。这就是乡村特有的味道,它让人联想到烟火和食物,联想到红尘,联想到生命本身最朴素的质地。只是,村庄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。破旧的窑洞,门窗上是艳丽的塑料帘子,黄土的院子里,斜斜地立着接收电视的机器,十八九岁的姑娘,蹲在地上给小鸡添食,年老的爷爷,坐在大石头上,驮着一轮夕阳,抽旱烟,烟雾绕着他的头顶,他的白胡子在风中微微地抖动着。

  在山上一介碑石上,我们看到了一些旧日岁月在村庄中遗留下来的痕迹。对于村庄来说,区区几百字,又如何能将它的过往历史详细道出。站在天圣阁的最高处,山风吹开夏天的帏幔,撩起了夜色中的清凉。村庄寂静如初,或许深山太深,淹没了生灵们的气息,使村庄的存在空灵而恍惚,像极了画面中的描绘。没有告别,也没有挽留,在一座村庄面前,我感到自身的浑浊和庸俗,而这样的样子,如何让一座村庄接纳?

  只好乘着夜走归途。回程相对轻松。人迹渐无,来路上的牛、羊,都消退不见了。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山脊,越来越厚的山被我驮在了身后。夜色罩下来,寒气一点点逼进来车里。我闭上眼睛,看见越来越厚的山后面,草丛里,树木的旁边,随便一条崎岖的路上,那些山谷里的居民们,正在夜色里缓慢地向我走来。而我的前面,是空阔的公路。并没有回头的愿望,我知道,他们永远都在山谷里行走,生活,等待。像,一棵棵长青的老树,一件件锈绿的古器,一枚枚鲜活的标本。

 

 

在树上唱歌

 

 

  对于树,我该是熟识的,甚至可以将它明晰或者混乱的年轮一一辨别出来,如果可能,我也有对世人解读每棵树的特征习性的权利和义务。可是,愚顿若我,并不能将这样的常况顺利地在自己身上挥发出来。在所有的树木面前,我更近同于一个盲人,仅可抚摸它的躯干,感受它博大的阴凉,并沉默地将一些无知的疑惑压下去。清明,是针对某种心境的,而树,这种恒久存在的植物,它给予我的,却是一种无法舍弃又无法靠近,无法深入又无法远隔的混沌之感。我并不能说出自己的欢喜,也不能以一种冷漠的眼神掠过它们。它们是存在的,无时无刻,在每一处可能出现的地方,田野、道路、山川,偶尔,一座荒凉的庙里。

  一棵树扎根在一座庙里,苍郁的静寂把所有的时光都包纳住了,没有空隙可能供人猜测,也没有清远的鸟啼,没有文字和诗句,一棵树的气象,就该是本自的。但远非菩提树,仅是一株古槐,胸径达到7米3。惊叹,诧异,这些常规的反应在一瞬间都消失不见了。我们沉默不语。像,突然长在这株古槐旁的一些品貌不整的无名植物。我拿着相机,俯仰之中,没有一个角度是愿望中的,它的枝条,它的气韵,它摇摆的影子,总有遗落掉,我有限的景框并无包容的能量,世界于它,是逼仄而狭小的。在高高的钟鼓楼,我看到了整座小庙的全貌,朱红的墙,描绘精致的佛,它的眉眼里,全是安详的喜,香火熄着,看不见的灰尘,正从岁月深处徐缓而来,没有任何明显的跌落的过程,但这种跌落无时不在。佛身也是会被红尘掩埋的。闪光的是佛性。可是,佛性又是什么呢?若果能触摸到佛心,是不是便可得一世的修为?而已经有两千年树龄的古槐,它修的是今生?还是来世?抑或世世代代?而我们可能在一个好阳光的午后,走进一座小庙,得遇一株古槐,享受它千年之久的庇护,抑或也是修来之缘。只是这样的缘分是短暂的,迅疾的,只可能被保存在记忆的某个点上,成为偶尔心怀寂寞时的点缀。

  硕大的树影把整座庙的下午时光都掩盖住了。佛的眉眼,在这样的掩盖中愈法沉静,安静的下午,融进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。一瞬间,红尘里的悲欢都远远遁去,只有安静的心,嵌进一缕静默的辰光中。这样的静,源自槐还是佛?我无法分辨出来。但有一个明显的事实,那就是,槐的生命要远远厚于这尊新塑的佛。一些物体,在世间生存久了,会生出灵气来。我想,求佛的人,也会在树下求一世的安康。而树,亦会睁开它的天眼,看一看这千年尘世里的滚滚尘埃。如此,求佛的人,莫若是有了他求。或不说破,或总不知。只是,我在那瞬间静默中,突然间远离了自己,我看见另一个我,茫然地在下午的树影子里,没有言语,也没有念头,一生好几十年的时光凝结成短暂的几分钟,甚至喊不醒我自己。我叹着气,走回我的身体里。总是这样,在无觉中走出自己,冷漠地看到自己在红尘中的样子,然后,再毫无选择地走回自己,觉得,活着真是件可怕的事。

  翻越崎岖险峻的高岭,去往边远的村庄。路况象极了每场人生,山重水复,柳暗花明,辗转反侧,豁然开朗。知道是要走到底的,但之中的险和难却也要拼了力气用时间和心智来熬。其实,如何都是熬,好着熬歹着熬也不过一念之间。一个多小时的行程,也便把路走尽了。

  便看到一棵树。要不是同行人,我可能又要显出一派茫然态。这茫然态还不敢表露出来。装,是最难的一种表情,而这表情,我又不善于运用。这是一棵楸树,树枝上被人挂了红布条,远望,似一条一条的红枝,参差在绿叶间。近观,红布条已经不崭新了,多少年经了风又淋了雨,泛着青紫,只是,初夏的阳光太干净,太纯粹,使所有的色彩有了种迫人的艳丽。树绿的翠,布条,也便红的正。树下,坐了一群老人,便得了一个传说故事。或许是传说,因为故事多有情节,最终得来的不过自己想象的施展。说潘仁美或许没人知道他,但提及他陷害的忠良,大概就无人不晓了。历史是公正的,但历史之后的历史呢?它的公正程度估计已被削减。这棵树就跟大奸臣潘仁美的父亲有关。传说,他在这棵树下养马喂牛许多年。具体还发生过什么样的事件,又无人得知了。传说就是这样,像一阵风,刮过就完了。站在树下,仰望它稀疏伸展的样子,许多朝代便滚滚而来,朝代里的人,表情不一,不待看清楚他们的神情,他们低了头,携着朝代便又而去。

  每棵树的生命都比人的生命更长久,人都是匆忙的,而树却多从容。它们生长,凋零,藏一只小雀,落一朵小花,含一滴雨珠,兜一缕清风,日夜长存,四时长新,每一个早晨,每一个夜晚,都是不同的,没有任何一种重复。村庄端端地立在树的上面,我们要仰着头才能走进村庄里面。这样的姿势是陌生的,像匍匐的朝拜者,向神而去。坐在村庄里的人,就坐在了这棵古树的枝头上。想起那座小庙,想起那尊佛,突然觉得,佛就是住在树上的目光,而村庄里的人,便是那具佛身,他们成为一体,坐在树上,安静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,等待黑夜将整个村庄和万物的颜色一点点加重,然后把所有的白天和黑夜、忧愁和疾病包容起来,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,轻轻地唱歌。

我们渐渐都走脱树上那重毫无遮掩的注视,在黑夜的边缘公路上,慢慢地靠近着黑夜本身的黑。没有月亮,但我知道,会有歌声响起,只要侧耳倾听。而车窗外,满是树影子,却没有一棵树。

 

 

 

老去的花园

 

 

  纵横的根茎在石缝中纠缠,已经无法分清它的年轮,也无法聆听这些交错的根茎间曾发生过怎样的悸动和心酸,尘烟,战火,天灾,所有这些都没有被记录,空白的不是历史,而是我们的记忆。都低着头。阳光从山外射过来,虬根的缝隙中积攒百年的尘埃在光线中冉冉穿过,每一粒都清晰饱满,若往事般从容不迫。对于树来说,可能仰望更让它愉悦。但我无法仰望,因为比起它纠缠在一起乱麻一般、沧桑而凝聚的根,它的枝干太过平凡,它的叶脉太过单调,甚至在早晨的空间,没有一只鸟的眷顾,都成为一样理由。或许,生命,只需一滴精彩就够了,无须多余点缀。它的朝向,是向下的。向下的姿势,是一种陌生的姿势,它于我们一直的认为相背离。可是,我却喜悦着这样的朝向,甚至为自己偶尔的发现欣慰。低到尘埃,低到尘埃深处,原来就是这个样子,扎实,从容,甘心,欢喜。风尘是它��衣裳,雨雪是它的意外,连一场山洪,都能使它的生命更加灿烂。这样的低头,何尝不是一种美丽。

  抬眼时,石柏已经不是眼里唯一的风景了。大片大片的树林中间,它不过它们中之一物。没,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,只要你愿意,没入任何之中,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。山上,初挂果的树,初绽开的花,细细的木材林,漫山遍野肆意的绿着。眼前闪过一个人的身影,这是个年过花甲,精瘦,被纵横的皱纹包纳,没有任何一种明显表情的人。在忙碌的尘世间,他的沉默让人远离。我甚至觉得他不是个容易被人接纳的人。或许,他也选择了没入的姿态,只是,我们惯常以为,这是一种拒绝的姿势,一种远隔和疏远的姿势。如此,我们错解了他。但此刻,在古柏的后面,在漫山遍野的绿意面前,突然看到了他生命的底色,如此清晰的底色。他跟它们站在一起,跟这座山,山上的植物,飞鸟,虫蝶站在一起,招摇成一种纯粹的绿色。

  这里是他的花园。他不过沉默的园丁,不对世人嘻闹喧嚣,只随了植物的本性,安静地没入,隐匿,之后,老去。这也是他的梦想吧。但谁都没有提及这个虚幻的词汇。对于一个沉默的人来说,说梦想,是一个多于的话题。他更愿意说山,说树,或者看阳光斜斜插到树中间后散发出来的万点金光。能够拥有如此之大花园的人,他的胸襟也大不可测。梦想,历来是生命的指向。人的梦想,若果被实现的,你要有足够的准备时间和聚集的力量。

    转下山来,车把路边的草都压了。身后的草们,东倒西歪,像病了一场。蓦然的痛,是从草木深处浸淫过来的,让我无法抑制地疼起来。如许年后,这样的花园它还会存在吗?若它存在,谁会走在这窄窄的小路上,轻轻踏过它的心肠?彩蝶在车窗外翩联,缱绻着,又疏离着,扑上来,也不过一块透明的玻璃,谁的肩头,依旧厚重可托付,尚能容纳一只蝶的薄翅?

    蒙蒙的视线,臃塞着花园的绿,无法排遣,或也无须排遣,只如此被一种颜色渲染着,浸透着,遮蔽着。庸俗如我,又如何成了一种纯粹的颜色。活到今日,生命已是调色板,千奇百怪,混沌连绵,连自己也辨不清自己的真色。复又羡慕那样的花园,羡慕拥有花园的人,羡慕那样的富足和快乐。常恨此身非我有,何时忘却营营。植物和人的缘分也是命定的,或许我跟它们之间,也不过路过的缘分,终是无法拥有的。我的命运也终将是庸常无为的一生。

  那座被叫作花园的山,一直在我们的视线里晃动,一会在东,一会在西。许多人是无法走脱它的,总是被它表面的样子所迷惑,也有嫉妒,也有阴谋。没有人活得会跟山一般坦荡,也没有人活的跟树一般正直,更无花的张扬,草的低俗,所以我们是无法拥有花园的人。无法拥有,便观着它缓慢地老去。老去的花园,跟新生的花园并没有不同,都是植物繁衍生息的地方,老去的花园,是因为那些老去的人,老去的心,还有老去的、渐渐薄弱的力量。但它的根基是稳定的,像我初次上山得遇的那株石柏,盘根错节,却也坚不可摧,百年千年地老着,谁有这样的定力?谁有那样的耐心?即便用了力气熬,人也不过百。在树,在草,在山,人渺小至无。

  这是老人的花园,也或许是上天在人间遗落下的最后一片自留地。它的美和纯,正和真,都会让人心生热爱,会让人暂敛纷乱的思绪,顿下来观望花园里的花草树木,也会低下头,跟一株石柏的根相遇,相遇的时候,会感受到来自地下的力量。没人能看清那些根之下根们本身的样子,它们的长度,它们的形状,都将成为我们想象中的想象。当面对那个拥有花园的人的时候,都会觉得,这个花园,正在跟随着老人渐渐老去。花园的木材林尚细弱,挂果树尚稀疏,但一种气息还是在空气中不停地游走传递,花园越来越小,被公路、桥梁、工厂们所排挤着,侵吞着,它渐渐缩减着,苍老着,腐朽着,像,它的园丁那样。这其实是件挺悲哀的事。但我们多不去想这样悲哀的结果有多少,有多远。在我们活着的时候,知道花园尚在,足矣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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